【执离】千万归
整理备忘录存稿。
一个半夜谈心小片段。
*生者为过客，死者为归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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阴云翻卷于半空，将原本清澈的银色月辉冷冷抹去，几道雪白闪电从云间蜿蜒开来，一声炸雷应光而下，霹雳之声隆隆于耳，久久未绝。
慕容黎便在这惊地雷鸣之中，疲惫地睁开双眼。
他从一场血色噩梦跌回现实，贴身里衣早已被汗浸得湿重不堪。夜色绮墨如纱雾遮眼，慕容黎双目迷蒙，恍惚间竟不知今夕何夕。情急之下，他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，拨开床帐，待看清屋内摆设，才慢慢回神。
这是他与执明的寝殿。
窗扇虚虚地掩着，偶有几缕夜风吹进，却也是温温的，并不大冷；角落里的金丝小炉仍燃着安神助眠的沉犀，柔淡清爽的香气将慕容黎徐徐裹住，他深吸一口气，才发现本该睡在外侧的执明不见了踪影。
听得内间悉娑响动，外廊上值夜的小胖赶紧捧烛转进来，瞧见慕容黎正在榻边垂首给自己系披风，慌得赶紧跪倒叩头道：“王上……王上走的时候交代了，说要是您万一醒来，不必寻他，他片刻便回，叫您安心。”
慕容黎瞧见小胖，不由皱紧了眉头：“执明去哪了？勤政殿还是向煦台？怎么也不让贴身的人跟着？”
小胖愁眉苦脸地道：“王上没说，也不叫任何人跟着，只说您近日忧思太过，嘱咐看着您好好睡觉。”
慕容黎系好结扣，站起身来，淡淡道：“你说不说？”
……
小胖抖了几抖，差一点哭出声来：“……有人瞧见，王上似乎往祠堂方向去了。”
天权宫祠位于叠嶂层殿的至深处，除去每逢年节的固定祭祀外，这还是慕容黎第一次于夜半时分踏足此处。
说来也怪，即使龙骨巨烛日夜兼燃，油灯海碗终年不熄，祠堂内相较其他宫殿，还是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阴冷。
而此刻的执明却仿佛感觉不到冷似的，正一个人孤零零跪坐在天权列祖的重重牌位之下，低垂着头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慕容黎立在殿门外瞧他半晌，最终还是低叹口气，缓缓走至执明身边。
一件焐得温热的披风落在肩头，执明有些惊愕地回过头来。
慕容黎在他身侧蒲团跪下，静静叩了个头，复而直起身，冲他一笑：“夜里寒露深重，王上怎也不怕着凉，”他转头去看那层层牌位，轻声道：“若是太傅知道，也定会担忧挂心的。”
执明无奈轻笑道：“什么都瞒不过阿黎。”说着又皱起眉来，伸手给慕容黎拢了拢披风：“阿黎本就睡不好……一路寻来，冷了吧？”
慕容黎抿了抿唇，伸手反握住执明更为冰凉的指尖，一边捂暖一边道：“今年周忌，王上可要将太傅的陵墓迁回天权？”
执明犹豫一瞬，最终还是摇摇头：“我想过了，宣城地处天权瑶光交界，地势颇高，太傅于此，可日日俯望我天权之境，”执明回望那方牌位，低声道：“况且如今四海一统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——”
“既已入土为安，便不要再惊扰他老人家的清眠了。”
宣城是太傅当年殉国之处，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他滚烫而忠诚的鲜血。长眠于此，想必太傅也不会怪罪。
慕容黎思及此处，便也点点头，只默默向面前燃着的铜鼎内又投入一叠金箔纸钱，复将一簇簇随风纷飞的纸灰仔细拢住。
做完这一切，他垂于身侧的手又被执明轻轻拉住了。两人十指交扣，沉默半晌，慕容黎听见执明轻声道：“阿黎。”
“我愿意在祠堂就这样跪上几十年，愿意再挨几百下几千下打王鞭，愿意用我的一切乃至我的命，去换一个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的结局——每次在梦里，我都是这么选的。”
慕容黎望向执明，瞧着他被千百烛光映照的朦胧侧脸，默默攥紧了交握的手。
“可我每次醒来的时候，曾经消失的一切依旧不见，逝去的人仍然不会回来，”执明深吸一口气，声音里也染上几分哽咽。
“就是在这里，太傅和我说，‘生者为过客，死者为归人。’我当时和他说，太傅，你不会死，本王不要你死……”
“太傅。”执明静默了一会儿，冲牌位的方向忍着泪道：“我如今是天下共主了，威风吧？”
“要是您还在，肯定会说，王上万万不可骄纵自满，更要谨言慎行才是啊。”
“太傅，”良久之后，慕容黎听见执明哽咽着道：“我真的很想你。”
铜鼎内火光隐隐跳动，殿外轰隆雷声渐沉渐寂，雨滴却由淅沥转瞬拔至瓢泼，浇得檐下风铃叮咚不息。
慕容黎拥住默然流泪的共主，心头一瞬间转过万语千言。
他想说，死亡不过闭眼一瞬，好好活着，才是最困难的事；他想说，你已经做得很好，不必再以无能之君来自责；他想说，以后无论风雨坦坷，我都会陪着你。
千百句话涌到嘴边，慕容黎张了张嘴，最终却只是轻拍着执明，轻声道：“王上还记得，太傅最后，说了什么话？”
“太傅说……”执明泪眼朦胧，想了想，轻声道：“他说……以后，就把我交给你了。”
慕容黎笑了一下：“那王上相信我吗？”
执明重重点头。
“有我在，必不教你失诺于君，失信于民；”慕容黎低声道，“百年之后，若见太傅，再一同请罪，年少轻狂之过，你我一力互担。”
“这乱世，由我而起，于你处终，你我功过互抵，因缘际会，下辈子，未必不会有相见的机会。”
“不知王上，愿意与我做那同归人吗？”
执明回手紧拥住慕容黎，泪中带笑道：“这一世，下一世，千千万万世，我都只愿同阿黎归于一处。”
“功过也好，赞贬也罢，见了太傅，他都会懂的。”
执明珍而重之地捧住慕容黎的脸颊，在他唇角印下一个吻：“当着列祖列宗，本王盖了章，”他轻声道，“这下阿黎再想要反悔，也是不可能的了。”
慕容黎点点头，伸出小指来，又紧紧扣了一个勾。
”永不反悔。”
殿外淅沥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，微风拂过，檐下风铃叮咚轻奏，远处天际乌云渐散，一缕金边越勾越亮。
是一个新的天明。
=== FIN ===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