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台不开车

彩云易散,相思难熬。

 

【番外】参商


补一个。

BE。



=== BGM:参商 - 不才 ===


(上)



“王上,喝药了。”

慕容离一手端着药碗,一手轻轻拉开内室的门。

“阿,阿离!”执明像是受惊了似的,明明病得没什么劲,此刻却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,撑着靠垫一下子坐直了身子,活像犯了错被夫子逮到时的无措。

莫澜原本正红肿着眼睛趴在执明床边听他说着什么,见慕容离进来,也忙跟着惊慌失措地跳起来,胡乱抹了把眼角,连礼也忘了行,一溜烟地跑了出去:“王上,阿离,我先走了!”

慕容离哭笑不得,迈步走进来,将药搁在床边的小桌上,伸手把执明身后的软垫摆正,又把直愣愣板着腰的人扶着半靠上去:“王上在和莫澜说什么?是我听不得的事吗?”

执明干笑了两声,乖乖地喝下慕容离递到嘴边的一勺药汁,摇头道:“没什么,都是莫澜那臭小子……算了,阿离还是别听了。”

慕容离垂下眸子,一边搅动着碗里黑漆漆苦兮兮的药汁,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:“看来王上是觉得今日的药不苦,不想吃糖饯来压味了。”

执明瞬间垮了脸,可怜巴巴伸出手去拽慕容离的袖子:“阿离……”

慕容离往旁边略微挪了挪身子,执明这一手便“很巧”扑了个空。

“算了!不吃就不吃!”卸了共主位子的执明像是又回到当年那个混吃等死的样子,双手略抱了个胸,赌气似的往后一靠,嘴上却依旧从心地好言好语,“反正阿离亲手煎的药,怎么都是甜的。”

自从慕容离除夕夜归来后,便接手了照顾执明的所有事宜,就连每天要喝的药,也是自己去抓了再细细地煎来,生怕宫人一个疏忽,误了时辰和药量。

此刻听执明这么说,慕容离脸一红,又递了一勺:“王上还是一样。”

执明眉也不皱地又咽下一口药汁,脸色虽苍白憔悴,眼神却亮晶晶地闪着期待:“本王说的都是实话。”

他挑眉,带着一点挑衅的坏笑:“阿离要不要尝尝?”

慕容离低笑,无奈地摇了摇头,轻声劝道:“王上还是快把药喝了吧,凉了就不好了。”

执明撇撇嘴,没再贫下去,就着慕容离的手,把剩下的药一勺勺喝完了。

慕容离将空碗放回桌上,又拾起条干净湿润的帕子,将他嘴边一一拭净了,刚打算起身收拾,却被执明伸手拽住了手腕。

慕容离回身看着执明,执明冲他一笑,手上使了点力,慕容离就一个站不稳,跌进执明怀里。

执明终究是病得久了,哪怕慕容离明知道他的小心思,摔下来时也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的力道和姿势,但就这样一个算不得太大的动作,也让执明狠狠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。

他舒着双臂,把慕容离松松搂在怀里,额头轻轻地抵上他的,好半天没出声。

慕容离谨慎地靠在他怀里,察觉到执明额上有些潮湿的热意,想起医丞说的“发热怕是不好”,心下有些惊惶,想撑起身子好好探探,却被执明加了点力按在怀里。

“王上?”慕容离低声唤着,伸手去摸执明的脸。

执明伸出一只手,把慕容离那只手握在自己微凉汗湿的掌心,微喘了几口气,又过了一会儿,才哑着声音笑道:“阿离好狠的心,果真一点甜头都不给。”

慕容离原本半心担忧,听到这句,终是一个笑容没忍住。他勾着唇角,柔声道:“那,王上想要什么甜头?”

话音刚落,执明带着药香的火热呼吸就铺天盖地压了下来。

冰凉的双唇轻轻吻了一下慕容离的脸颊,随即又去寻慕容离那殷红的唇。

慕容离还没做好准备,懵懵懂懂中,下唇就被执明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。他有些吃痛,一声略带抱怨的“王上”还没说出口,微张开的唇瓣就被执明轻柔地含进了嘴里。

方才被咬了一口的地方,此刻被执明怜惜地舔舐着,温柔地几乎让慕容离落泪。

他放任自己的双手环上执明日渐瘦削的脊背,柔顺地回应这个逐渐加深的吻。

老天。

慕容离闭上双眼,默默地祈求。

能不能让时间,就停留在这一刻。



然而老天从来都听不见慕容离的祈求。

从瑶光被灭那一刻,再到执明的病如沉疴。

阳春三月,本是草长莺飞的回暖季节,慕容离却只觉得自己如同坠入了三九天的冰窟,绕着自己的,只有寒冷和黑暗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
执明早先就被医丞下了判言,说他撑不到今年的羽琼花开,从慕容离归来的除夕夜那天算起,满打满算,也不过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。

慕容离再不信天命,在被逼入绝境这一瞬,他还是别无办法,只能服从。

似是印证医丞的话一般,近日来,执明病得越发沉重,就连十年后慕容离归来这样一顶一的喜事,都没能让他的身体有一丁点的好转,反倒是时不时地发起高热,昏迷不醒。

算起来,这已经是执明高热不退的第三天,神志昏沉,怎么唤都唤不醒。

慕容离想尽了办法,才勉强哺进了一点点药汁,但还没等众人松气,一阵虚弱的呛咳声里,那些乌黑的药汁又被执明吐了个干净。

慕容离搂住烧得滚烫的执明,颤抖着拭去他唇边随药一起溢出的血痕,眼眶通红地望向跪了一地的医丞。

“还有没有别的办法?”

这些医丞都是被执曦快马加鞭送来看顾执明的,个个医术高明,资历深厚。

可看着前共主这幅样子,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。

怕是,到了最后了。

但看着前兰台令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,众人又谁都不敢说出口。

最终,还是一个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头颤巍巍站起来,冲着执明的方向做了一揖,哆嗦着道:“老臣,老臣愿以祖传针灸秘法一试。”

莫澜连忙上前来,轻拍了一下慕容离。

慕容离这才如梦方醒般,把执明小心翼翼放回到床上,自己退后了一步,让出空间来。

老医丞抖着手里的银针,下手时却是稳准狠,扎的都是执明身上的大穴。

这已是最后的法子,若是连这都无反应,只怕人是真的不成了。

慕容离枯站在执明床边,随着老医丞的行针,也跟着抖个不停。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执明的脸,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动静。

王上,求你。

一针,两针,三针……

第六针下去的时候,执明的眼睫终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。

旁人没注意,慕容离却是看得真切。他欣喜若狂地扑到床边,将执明冰凉的手捧在自己手心。

“……阿离?”

第九针后,执明勉强抬了抬眼皮,发出了一声如梦呓般的低低叹息。

“王上!”慕容离趴在床头急切地回应他,一滴眼泪无声地流出眼角。

“别哭。”

执明没什么力气地轻轻勾了勾手指,马上被慕容离小心翼翼地握住了。

慕容离用力眨眨眼,强撑起一个笑来。

“好。”

“不哭。”

执明也跟着虚弱地笑了一下,低声道:“说好了,要和阿离去看今年的羽琼,本王,”他费力地喘息,“本王不能食言。”

慕容离的眼泪从掌心淹没到心口。

心里的苦涩翻江倒海般涌来,慕容离低头吻上执明依旧滚烫的额头,又贴着执明的耳边,一字一句地道:“那王上,可不要骗阿离。”

执明嘴角笑意大了些,勉力抬手,抚了抚慕容离的发顶。

“不骗你。”



(下)


又一日,天色稍霁,略有微风。

“刚才,说到哪了呢?”

慕容离倚在床头,手里拿着一张锦帕,认真细致地给仍在沉睡的执明擦脸。

自打上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,执明的身体状况便又生生跌了一大截。虽不至于几日连着昏迷不醒,但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,每日里清醒的时间也从之前的三四个时辰,慢慢减少到如今的不足一个时辰,且时间不定,有时白日,有时深夜。

慕容离生怕执明醒了时,自己不在身边,所以从那日后,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。

但这样的寂静总是叫他觉得心中惶痛,他总怕执明就这样一睡不醒,故而,他一边学着医丞的样子为执明按摩要穴,一边絮絮说些过往的事情,给那沉睡的人听。

或许,他睡着,也能听见我的话。或许,也能减少一些他梦中,那些落寞的凄苦。

慕容离从之前天权时的日日相对,讲到他这些年游离在外的所见所闻。

从千年雪山上那株盛放一瞬的绚烂夜昙,讲到年年回到天权旧都宫檐下做窝的一双家燕。

慕容离一字一句地说着,声音低沉,却又异常好听,似是要把这些场景,都活灵活现地印进沉沉睡着的执明的梦里一般。

从白日说到入夜,又从月影梢头说到日挂中天。

他已经很多年没说过这样多的话了。

实在累了,才趴在执明床边,拉着他的手,小心翼翼地睡一会儿。

但梦里,也满满地装着执明。

少年活力的,壮年沉稳的,朝堂上雷厉风行的,沙场里身形矫健的……




替执明擦好了脸颊,慕容离将锦帕扔进水盆里,唤来宫人收拾了,又转回到床边,轻轻摩挲着执明的手腕,察觉那微弱的脉搏在自己掌心缓缓地跳动,半晌都不舍得放开。

他想起今早那个朦胧的梦境。

梦里的执明像是大好了,穿着他平日里最爱的一套玄色衣衫,站在向煦台的楼上,遥遥地冲从遖宿归来的慕容离兴冲冲挥手。

“阿离,你回来啦!”

执明笑得开心,掂着脚就要跳下来迎接自己。

“王上,小心!”慕容离梦里焦急,生怕执明摔了,心里一抖,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。

面前的执明依旧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,面色透着些灰败,呼吸虽然微弱,但至少胸膛还在规律地起伏。




慕容离闭了闭眼,将梦里的画面挥去,重又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来。

“王上答不上来,果然没有好好听我说话。”

“我再讲一遍吧。”

慕容离握着执明微凉的手,重说起在天权时执明对自己的全心全意,又说到去遖宿后连肉都难吃到的困窘。

而执明依旧沉沉睡着,没有半分回应。

慕容离瞧着无声无息的他,不知怎的,一股委屈莫名间涌上心头。

“王上一点都不关心阿离了么?”

他抿了抿嘴,将执明的手放回被子里,又给人细细地掖好被角,才起身走到窗边,将窗子拽开一道小小的缝。

“如今到了暮春,不似前几日冷了,医丞让我每日开窗通风去去旧气,王上——”

慕容离后面的话噎在嘴边,他盯着窗外那一大片如雪絮般洁白的羽琼花海,葱白的手指紧紧抠进窗棂。

“王上,羽琼花开了。”

他的心头被灌进来一点喜悦的活水,却又转瞬被苦涩的洪浪淹没。

花开了,那执明,还能撑多久?




“阿离?”

床上有微弱的声音传来,慕容离慌忙转身,几步迈回床边。

执明已经醒了,虽然脸色惨白兮兮,但精神却莫名瞧着比前几日好些,一双眼睛大睁着,见慕容离一步一步走回来,还高兴地笑了。

“王上在笑什么?”慕容离勉强压下心中零星的不安,动作轻柔地把人扶起来。

执明借着慕容离的力,缓缓坐起身:“听说,有人欺负本王的阿离。”

慕容离一怔,知道他到底是听到了,便又是一笑:“是呀。”

“不过,也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

执明轻抚上他扶着自己的手,皱眉道:“那也不行,在梦里,”他偏过头去低低咳了几声,才又说道,“本王,本王可是结结实实地,揍了那遖宿小儿一顿。”

他捏一捏慕容离纤瘦了一圈的手指,瞧着他眼下十分明显的两片倦青,心疼地道:“竟敢让本王的阿离,连肉都吃不上。”

慕容离低笑了一声,颇为赞同地点一点头,替执明披上一件厚衫,又给他掖了掖身周的被子。

“那多谢王上了。”

他忙完了这些,坐的离执明近了些,瞧着那一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眸,低低叹道:“王上,我很后悔。”

执明并不答言,只是从被里偷偷伸出一只手,拉住了慕容离的一根小指头,晃了两下,像个小孩子一般,瞧着慕容离笑。

慕容离看看他,余下的几根手指也跟着回捉住执明的。

两只手以一个奇异的姿势紧紧攥在一起,又摇了两下。

明明是幼稚不得的把戏,两个人却都跟着笑了起来。

执明笑得有些喘,靠着床边歇了一会儿,便掀开被子,把慕容离也裹了进来,又仔仔细细地给他把被边掖好,一如十几年前,慕容离还做着天权的兰台令时,执明对他的小心翼翼与怜惜温柔。

慕容离头抵着他肩膀,沉默了一会儿,又低声道:“王上,我是真的很后悔。”

“后悔当年离开你。”

“也后悔后来留下你。”

执明偏过头来,看慕容离半垂着睫羽,一副心事沉隐的模样,不由得一搂他的腰身,轻声哄道:“可本王也说了。”

“从来不曾后悔。”

慕容离心旌微荡,刚想开口,却听见有人推开门,接着莫澜从帘帐后头探出半个脑袋来,见两人并排靠在床头,眨了眨红通通的眼睛,勉力绽开个笑容道:“王上,阿离,羽琼花开啦!”

“哦?”执明的眼睛又亮了几分,把慕容离往怀里也搂紧了些。

“阿离也知道了?”

慕容离心下发涩,面上却盈着笑意略点点头,伸手回拥住执明的身子:“我也是刚才开窗通风,才看见的。”

执明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,脸上也跟着飞起两抹红云,“莫澜,去准备准备,本王——”

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执明后面的话,慕容离轻轻为他抚着后背顺气,略一沉吟,还是转头冲着莫澜继续嘱咐。

“……要去赏花。”

“这……”莫澜有些担忧地绞一绞手指,但看着慕容离冲自己努努嘴,最终还是沉默地点点头,转身出去准备了。




执明好不容易止住咳,没什么力气地半倚在床头喘息。慕容离默不作声地替他拭去唇边零星的血痕,又将他扶到镜前,仔仔细细地给他整理了衣衫。

执明身上的中衣已经是按尺寸最新裁制了的,但若伸手摸去,柔软厚实的衣料下其实依旧空空荡荡。

原先精壮干练的身躯早已在经年的病痛中消磨殆尽,如今的执明,不过是为了不辜负这苦茫茫的十年,为了兑现一个十年间空荡荡的承诺,苦苦熬着罢了。

慕容离怎能不知道。

他深吸一口气,绕到执明身后,伸手为他系上样式繁复的龙纹腰带,又从旁细细系好银狐裘的领口,才轻声道:“王上,好了。”

执明半睁开眼,瞧着铜镜里的自己,半晌,才摇摇头苦笑道:“老啦。”

慕容离半蹲在执明身边,伸手帮他将额边的那缕紫发捋顺,认真端详了一会儿,也跟着摇头道:“那阿离,也老了。”

执明忍俊不禁,轻捏了慕容离的鼻头一下,语气柔软地道:“阿离永远是我的阿离。”

“那王上,也永远是我的王上。”

听到这句,执明顿了一顿,最终点了点头,轻抚着慕容离的发顶,轻轻道:“阿离也去换身衣服吧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慕容离重换了一身在瑶光时常穿的素色衣衫,又把头发挽成两人初见时的样子,一下子像是回到了灭国之前,那个张扬跳脱的瑶光小王子。

他偎在执明怀里,一边往执明怀里塞暖炉,一边指着亭外白茫茫一片的羽琼花海:“王上,快看那朵并蒂的!”

折腾了半日才出门看花,执明总觉得有些困倦,但此刻搂着兴奋欢脱不似往常的慕容离,不想扫了他的兴,只得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。

“哪呢哪呢?”执明眯着眼睛,顺着慕容离手指的方向看去,却只见天地间如雪絮般白茫茫一片,什么也看不清。

他有些好笑地拿手指点一点慕容离的脑门,“阿离莫不是在诳本王罢?”

慕容离装作吃痛地捂了额头,下一刻却又歪头神秘兮兮望着执明:“在瑶光,有一个传说。”

执明见他一副装神弄鬼的模样,也不驳他,只顺着话笑着问:“什么传说?”

慕容离把执明身后的狐裘拢了拢,笑眯眯凑过来:“以前曾听瑶光宫里的老嬷嬷说,若是一对有情人,有幸见到一朵并蒂而开的羽琼,那他们,生生世世都会相遇。”

执明低头亲了慕容离一下,瞧着那双清澈眸子里影影绰绰的自己的倒影,心念一动,也学着慕容离的样子同他咬耳朵:“阿离信吗?”

“自是信的!”慕容离被耳边的热气熏得有些脸红,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。

执明瞧着他难得害羞的样子,心中喜欢的紧,少不得又偷了几个吻,才懒洋洋地朝铺得软绵绵暖乎乎的躺椅上一靠,展眉笑道:“离得太远,本王看不见。就麻烦阿离摘到近前,给本王瞧瞧吧。”

慕容离点头应了,刚要起身,却又折回执明耳边,悄声道:“那王上可要等我,千万别偷偷地睡了。”

执明挑了挑眉,随即侧了侧身子,让自己正对着那片白茫茫花海:“你在那摘花,一眼就能看得到本王。这总行了吧!”

慕容离俯身,轻吻了一下执明温暖柔软的唇。

“我去去就来。”



慕容离前脚刚迈出长亭,下一刻,执明就把脸埋进边上的狐裘里,狠狠咳了几声。

守在亭外的莫澜听见动静,连忙冲进来,一见执明惨白的脸色,急得马上就要喊人。

“别,别去了。”执明低声道,自己把唇边的血迹一点点拭去,眼神却一直停留在已迈步走进洁白花海里、正在仔细寻找并蒂琼花的慕容离身上。

莫澜扑通一声跪下来,带着哭腔道:“王上!”

执明轻轻挥了挥手,只问道:“交代你的事情,都记住了?”

“记住了。”

“那就好,”执明轻轻眨眼,扇去眼里一层蒙蒙的水雾,努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,“你也是将军世家出来的,以后,别老这么哭鼻子了。”

恰巧此时,远处花海里的慕容离似是找到了刚才所见的并蒂花,兴高采烈地朝亭子的方向挥手。

执明微笑起来,也伸出手来朝着慕容离虚虚地挥了一挥。

他眼前那片白茫茫的雾气愈加浓厚起来,但慕容离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。时光倏忽倒退,他看着两人相聚,离分,再相聚,再离分。

最终,定格在一身粉白纱衣的马尾少年身上。他还那么年轻,那么青春,笑容里满是活力与朝气,是瑶光国最受宠最可爱的小王子。

“阿黎。”

执明念着慕容离的旧名,最后勉力睁眼,望了一望,暮春时分,天权湛蓝的天,瑶光洁白的海。

他的小少年,挥舞着一朵洁白的并蒂琼,似是听到了这声唤一般,高高兴兴晃着马尾,遥遥地冲自己跑过来。

“下辈子,可一定要早点遇见你。”

执明微笑着,终于寂寂闭上了眼。




慕容离跑回来的时候,亭子里跪了一地的宫人。

莫澜跪坐在执明身边,见慕容离回来,沉默地起身,把位置让了出来。

执明依旧保持着他去摘花时的那个侧身姿势,只是双眼紧闭,面色白的近乎透明。

慕容离一步步走到执明身边,半晌,才勾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笑来,双手把那朵并蒂琼递到执明身前。

“王上,我摘回来了。”

“你看看,真的是并蒂。阿离没骗你。”

没有回应。

慕容离半蹲在执明身边,把那朵花轻轻塞进执明已然冰凉的掌心里。

啪嗒一声,花掉在了地上。

慕容离抿了抿嘴,把花捡起来,重又塞回执明的手心。这次,他用自己温热的手握着执明的,就像之前守在他身边的日日夜夜一样,两手交握,总算让那朵花停留在了执明手里。

他满意地笑了笑,支起身子,又轻轻吻上执明走时温热,此刻却已冰冷的唇。

“王上,”他低低叹了一口气,又把唇温柔地抵上执明额间,低头瞧着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桃花眸,眼泪终是滑落了下来。

“怎么,不再等等阿离呢?”




文治元年,前共主执明帝驾崩于天权旧都。

遵照共主生前旨意,王陵内一切从简,仅设一座衣冠冢,供子孙后人参拜。

此举一出,世人哗然,但新帝执曦对此闭口不谈,使之最终成为这位千古一帝种种奇闻中的又一桩。

而远在旧都的莫澜,瞧着为执明守了七日灵、满头青丝瞬时变了三千华发的慕容离,竟有些不忍心执行自家王上交下的最后任务。

头七那夜,按照执明的交代,用一把烈火燃尽沧海容颜,徒留一捧余灰,被莫澜珍而重之地收进了一个锦袋里。

彼时,慕容离将自己一头白发简单挽了个髻,只插着执明亲手磨的那只血玉簪,穿着一身素袍,站在向煦台的高台之上,沉默地瞧着火光里的执明。

执明穿着两人初见时那身玄黑色的袍子,手里握着那朵并蒂琼花,沉睡着,在银色的月光里,被艳红的火焰一点点地吞没了。

待莫澜收拾好回头,见慕容离神色淡然地站在那样高的地方,心里不由得唬了一跳,连忙招手,叫他进去。

慕容离却一甩袍袖,纵身跳了下来。

“阿离!”

莫澜撕心裂肺地嚎出声,却见人家如九天仙子般完好无损地落到地上,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,慕容离是会武功的。

慕容仙子几步飘过来,冲他一伸手。

“给我吧。”

莫澜犹豫了一下,到底没忘了自家王上的嘱托,将锦袋往身后一藏,勉强笑了一下道:“我们,我们喝一杯吧。”

慕容离略一迟疑,也没点头也没摇头,转身走了。

莫澜连忙追上去:“百英玉露!王上特意留的!”




如水月光,绝高屋顶,一人一坛。

慕容离沉默不言,拍开了泥封,就皱着眉头往下灌。

莫澜在一旁看得心惊,连忙拦他:“阿离!少喝点!”

慕容离挥挥手:“忘忧散早被我换掉了。”

莫澜目瞪口呆:“你,你怎么知道的?”

慕容离不答言,仰头又灌下一口酒,半晌,才反问道:“莫澜,你有没有,听过一句话?”

“什么话?”莫澜深知自己完不成任务了,心如死灰,一边在心里偷偷和王上告罪,一边偷眼去看慕容离。

月光柔柔地落在慕容离的脸侧,他脸颊酡红,似有了醉意,但一双眼神却依旧清明,又透着无限的凄凉。

“一念起,沧海桑田,”慕容离晃着手里的酒坛,眯起眼睛,瞧着天上清冷的月亮。

“一念灭,万水千山。”

他回首,淡淡地望了一眼黑暗中依旧巍峨厚重的墨色宫城。

“执明一生,都被困在这沉重的枷锁里。”

“是我对不起他。”

“他怎么会怕我寻短见去陪他呢?”

慕容离周身拢在缥缈的月光里,终于露出了执明逝去后的第一个微笑。

“我要好好活着,带着他,走遍他想去却没能去的地方,哪怕不能偿他的情……”

“但从此,无论我走到哪——”

“都是他的未亡人。”




查杰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。

向来信奉“男儿有泪不轻弹”的他,却在这个梦将醒时,抽噎着哭出了声。

旁边的同桌吓了一跳,随即大力地推他:“哎哎,Jet,你怎么了?”

他迷蒙地睁开眼,环顾了一周。

全班人都狐疑地盯着他。台上做模特的女生更是小脸通红,窘迫难当。

同桌捅捅他,小声嘀咕:“形体绘画课,我看你困得要死就没叫你,你怎么睡着睡着还哭上了?”

讲台上的老师不耐烦地敲敲画板:“查杰!虽然你成绩好,但也不能影响大家,先出去,站到走廊里,给我醒醒盹!”

查杰抹了把眼泪,抿着嘴往门口走,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做了什么梦,却怎么样都没印象了。

倒霉!真倒霉!

男孩子,哭什么哭!


另一边,老师看做模特的女孩子经这一闹,害羞得满脸通红,只得摆摆手:“算了,人体先画到这,”接着冲门口喊,“朱戬啊,把那花搬进来!”

“哎,来了!”门外响起一个年轻欢快的男声。

查杰心里憋气,闷着头往门口走,一时没注意从门外又钻进来一个抱着一大瓶花的男生,两个人互相没看见,却实打实地撞在了一起。

“哎呦!”

双双摔倒。

那花也脱手飞了出去,砸在地上,一声脆响,瓷瓶裂了一条大缝,水也跟着满满撒了一地。

这回老师是真怒了,一拍桌子站起来,吼道:“查杰!”

“对不起对不起!”

查杰连忙道歉,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碎瓷片,一边捡起撒落在地上的花。

巧得很,他伸手捡起一朵造型奇特的白色并蒂花时,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也恰好握住同一朵。

都赖你!

查杰气呼呼地顺着手看上去,却瞧见一张俊朗的脸。

有什么记忆在脑海中一晃而过。

掉落的花,交握的手,冰冷的唇,艳红的火。

眼角似乎又流出了什么湿热的液体,查杰也顾不上擦,只盯着那张脸,急急地问:“你是?”

那男生笑了起来,把查杰的手和那朵花一起握进自己手里,一字一句道:“我叫朱戬,新来的助教。”

他伸出另一只手,给查杰抹去满脸眼泪,语气温柔。

“别哭。”

“查杰。”

似乎有一个相似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。

“别哭,阿离。”

查杰吸了吸鼻子,也跟着露出一个笑来。

“好。”

“不哭。”

他们对视了一眼,终于不好意思地一起笑了起来。



当然,后来,他俩被暴怒的老师体罚,一起握着那束花,当了一节课的模特。



再后来,我不告诉你啦。

你猜呀。



=== 全文完 ===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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